
建国初期以来,随着三线建设的深入,出现了很多表现城镇题材的电影,城镇作为一个特殊的空间场域,既有着乡村的文化特质,又有着都市经济的色彩,因此成为了历史发展过程中典型的地理空间。
“文革结束距今已有几十年的时光,信息化的发展,使得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历史事实早已在人们的记忆中被冲散,政治遗忘隔断了青年们本该铭记于心的革命历史。在此种情况下,一些创作者试图以其充满‘个人记忆’的话语,修复社会的‘失忆’状态”。
王小帅的电影中,借助学校和工厂大院这两个时代性的产物带领观众重回三线时期的城镇空间,找寻尘封的记忆。
学校:集体社会的规训者
学校作为一个常见的公共空间,是指教师有计划、有组织地对学生进行系统教育从而培养人才的社会团体组织。

福柯对于权力、知识与空间的研究是十分深刻的,他认为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并以体制化的监狱为例,研究“纪律”如何借助空间实现权力控制,进而达到对人进行政治规训。
学校在王小帅的电影作品中,已经构成一种政治权利的象征和寓意,有着丰富的文化隐喻。
影片《我11》中,学校坐落在生活区后上方的半山腰上,穿过小桥和墙壁上写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标语的砖红色房屋后进入校门,地面上湿漉漉的,暗灰色的砖墙,接着是水泥硬化的广场,正中央是旗杆,学校四周是用砖头封闭起来的,这样的封闭空间利于对学生进行管辖和集体规训,是一种集权主义的象征。

教室里学生统一穿着白衬衫,戴着红领巾,背着手,唱着《红星闪闪》、《歌唱祖国》、《中国少先队队歌》等,课间做着整齐划一的体操动作。
学校的娱乐活动虽然丰富多彩,但大多都是在进行一种知识、头脑的规训,从而来强化思想,如课前唱的红色歌曲、每人佩戴的红领巾等都是在教育人民要团结统一、服务集体。
福柯通过对社会的研究,发现在社会上运行的国家权力不是来自于国家的主权,而是弥漫于全社会的各种毛细血管权力,在某种意义上,学校具有了这样的相似属性。

在电影《青红》中学校是严苛的,这种强大的政治规训主要体现在对学生个体的束缚。
学校高音喇叭中循环播放着职业技术学校的规定:“女生不许烫发,男生不许留长发、留鬓角……学校严正声明,凡是烫波浪的和留长发的,回去剪掉,凡是穿喇叭裤的和穿花衬衫的,回去换掉”。
与此同时,画面中的男老师和女老师守在校门口对进来的学生挨个实行检查,筛选出的不符合要求的学生被罚站在墙角,男老师叫了一位穿着喇叭裤的男同学过来,一通审问后伸出剪刀剪男学生的裤角,周围的学生乱作一团,呼喊着跑出学校。

学校本应该是用爱温暖和教育学生的地方,但这里塑造的学校是一个反常的空间,《青红》中的学校有着近乎严苛的规章制度、统一的发型和服装,是政治权力的化身,生活在内的学生必须严格遵守学校的各项纪律,纪律规范着学生的每一种行为,以达到对思想上的一种规训,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借助学校这个特定空间实现了权力控制。
工厂大院:时代伤痕的见证者
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为应对国内和国际两方面的压力,开始集中生产力,谋发展,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道路,并在全国广泛确立了单位体制,这被认为是中国有史以来规模最为浩大的“空间重组”,这不但包括地理空间的变化,还包括与此相对应的社会关系的重构。

而在“空间重组”过程中,不仅出现了提高生产力的工厂,也衍生出了作为生活空间的工厂大院。
工厂大院是一种以在工厂工作为类别的集体性居住空间,工厂中的工人及家属的生活、学习、工作、娱乐都在大院中完成,也间接地反映出那个时代的集体主义思维方式。
在王小帅所拍摄的以城镇为题材的电影中,不少都涉及到了三线建设时期的工厂大院,这和他个人的成长经历有关,1966年出生四个月的王小帅就随父母从上海迁到了贵阳郊区乌当区,新添寨,母亲在新添光学仪器厂上班,为解决随从家属工作和生活问题,便出现了这一时代性的产物——工厂大院,王小帅的电影中还原了这些空间景观,以此来唤起几代三线建设者的集体生活回忆。

“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时期,单位是中国城市中最基本的社会管理与组织形式。在空间上,单位往往通过“围墙”来实现其空间的围合性、封闭性、完整性,并以“院”的形式来组织单位内部的居住设施、生活设施及各项福利设施。单位大院,简言之,是单位的物质形态与空间载体”。
在王小帅的电影中,可以看到工厂大院的空间结构和其他单位大院是大同小异的,在外围空间上都是由“围墙”来和周围事物做分界线的。
在工厂大门内,他们是一个整体,以马路为轴线,分为工作区和生活区两部分,在这样的空间内,工人可以自给自足,完成大部分的生产活动,工厂大院内部有相对完善的公共设施,如学校、露天电影院、小卖部、宿舍楼、果园等等。

每一个空间的建立,背后都会涉及到一种特定的生产模式,正是当时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产生,创造了工厂大院这一空间模式,它的存在见证了当时三线人的青春岁月。
电影《青红》中对工厂大院的还原度极高,王小帅在《薄薄的故乡》中说到:“确定的风格是极端写实但不刻意,要做到让观众看不出来这些是我们改造过的场景,所有的细节必须藏在后面,不经意间把时代气氛摆在那里,就如同我们拍的不是过去,拍的就是现在,让时代气息和真实感自己扑面而来。”
镜头一开始,便向观众展现了极具地域特点和时代特色的工厂大院:一体化的学校、轰鸣的工厂、娱乐休闲的广场、密集的单位楼房,烟囱上冒着滚滚白烟,空气中掺杂着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那个时代的生活气息一下扑面而来。

《青红》这个电影主要有两条并行的情节线:青红、小根的爱情故事和青红家的“逃亡”,青红的爱情因为违逆了父亲的“上海梦”,最终导致了青红和小根双方的灭亡。
父亲的“上海梦”随着国家形式的改变而变得更加急切,青红父亲最终宁可放弃自己的户口档案,也要逃离工厂大院,通过复刻那个时代的空间样式,一方面,唤醒了人们的时代回忆,另一方面,也暗示着政治变化带给人们的伤痛之大,通过这一城镇空间的塑造,将被时代车轮碾压过后的个体创伤展现得淋漓尽致。

电影《我11》中也有工厂大院的出现,王小帅在拍摄前利用两个月的时间恢复了楼房、街道、窗户等,给屋子里拉上电线,重新通上电,接上水管,真实地还原了70年代的工厂大院,还因此吸引了许多老职工拖家带口赶回来参观。
影片一开头便通过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王憨离开生活区展现出工厂门口的全貌,厂门口对面的巨大石碑上画有毛主席的画像,画像两边有“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字样,厂门两侧的门框上写着政治话语,高音喇叭里冲锋号声和《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循环响起,还原了特定的政治背景下工厂大院的生活面貌,大家凭借冲锋号、标语等遵从着时代的规定,隐藏了个体的生命冲动。

当王憨问道爸爸为什么不在工厂上班时,爸爸说到:“大人在哪里上班不是大人能自己决定的……学会画画就可以自己给自己上班了,一个人在屋子里,想画什么画什么,画完一卖,就可以养活自己了……”,可见在身体被集体主义高度束缚时,其精神世界对自由充满着强烈的向往。